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臻宜卻不知魏硯山聯想起了何事,見他不肯讓她學,隻覺這理由十分荒唐敷衍。
“肌膚嬌嫩,為何就不可學騎馬?”臻宜不能理解。
“待郡主大腿內側磨出血,便知硯山為何這樣說。”魏硯山漠然。
他言辭直白得堪稱無禮。臻宜聽出他的不善,卻未像魏硯山預想的那樣羞惱慍怒。
“我不怕疼的。”臻宜盯著馬兒的視線轉移去魏硯山臉上,“出血也沒關係。”
魏硯山意外,他還以為小郡主會被他故意氣哭。
“那也不行。郡主既然不想被找回宮,最好不要在外騎馬拋頭露麵。”魏硯山給了另一個理由。
這說法合理。臻宜想了想,勉強接受,於是不再盯著魏硯山和他的馬,端身坐好。
如此輕易消停,反讓魏硯山轉頭看了馬車一眼。
車簾飄忽,窗紗影綽間隻能望見半截白玉似的小巧下巴。往下是膚質勻潤,雪脂般白膩的頸。
魏硯山神色一動。
昨夜裡小郡主拿金釵抵著脖頸,刺破肌膚流出大顆大顆鮮紅血珠。
按理來說,脖子上應當有塊小小的痂。
可如今小郡主的脖頸上,光潔勝玉,分毫痕跡也不見。
魏硯山心想,雖然離奇,但他或將猜到郡主為何未死的真相了。
這廂魏硯山一行人正趕往江南,另一頭的京城,有差官快馬加鞭,將一盒東西送進了深宮。
皇後摩挲許久,不敢打開。有幾滴眼淚,落在那鑲金嵌玉的桃木盒上。
最終命身邊親信,將此物先送去太子府,好生放置。
*
聞炎熙渾身劇痛,昏迷中抽搐掙紮多次,今日才逐漸清醒緩和過來。
這次毒發,險些要去他一條命。
但既然還能睜眼,他便知這次的毒扛過去了。
身邊仆從見他醒了,急忙上來伺候,替他擦身換衣,敬茶獻餐。
聞炎熙雖腹中饑餓,卻無心於此。他將啞奴一把推開,起身就往外走,“臻臻在哪?”
拜蠱所賜,想解他身上任何毒都需臻臻鮮血作引。如今他已醒來,說明臻臻一定也在附近。
一道與他相仿的身影,自門外攔住他的去路。
“太子金貴,殿下還是先珍惜自己的玉體吧。”來人出言嘲諷。
聞炎熙眼中燃起怒火。
若是彆人敢對他如此說話,早被他下令拖出去砍頭。偏偏此人是他的兄弟,手握影衛大權,他動不得他絲毫。
“孤不出門,讓臻臻過來。”聞炎熙忍氣,回身坐下。
“哪裡來的‘臻臻’?”聞炎鶴似笑非笑,“哦!是你府中那位可憐可愛的臻宜小郡主。”
聞炎鶴在聞炎熙對麵坐下,自顧自斟了一杯酒。他端著酒杯啜飲一口,開始不停發笑。
聞炎熙怒:“你今日又犯什麼毛病?”
聞炎鶴笑:“好太子哥哥,你醒來難道冇覺得身上有什麼不一樣麼?”
“能有什麼不一樣?”聞炎熙皺眉,“心筋雖仍隱痛,卻能感覺到蠱毒平息,想必這次的藥十分有效。”
一說到藥,他就忍不住想起臻宜。
恐怕此次為他治毒,又取了她許多血。臻宜從小極畏疼,每回取血都要哭,估計這次更是哭了好久。
聞炎熙心亂如麻。
他的雙胞胎弟弟見他臉上神情變化,更覺有趣,“何止平息?哥哥再也不用擔心下次蠱毒發作,會被活活疼死了。”
“何意?”聞炎熙不解。他屏息感受體內氣血湧動,卻不像此前心腹處皆阻滯隱痛,驚道,“蠱毒已清?”
不由麵露喜悅。他自幼起便被這蠱毒折磨,如今竟突然得到解脫,怎能不喜形於色。
“冇錯。”聞炎鶴觀察他臉上神情,慢悠悠道,“天官鑽研多年,才得最終解法,還需感謝天賜神藥纔是。”
聞炎熙心中忽感不安。
他這個雙胞弟弟,自小被藏在影衛堆裡,常年習秘武受磨鍊,脾性愈發惡劣難測。
但他一言一行,總有他自己的目的。何況素日裡的聞炎鶴,也不是能在此與他閒話,裝兄友弟恭的性子。
聞炎熙猛然起身:“臻臻到底在哪?”
“她不在了。”聞炎鶴淡淡道,“今後你再也不必問這句話。”
見聞炎熙目眥欲裂,聞炎鶴冷笑,“好哥哥,這難道不是遲早的事麼?臻宜郡主常年體弱,她的血又夠供你再撐多久?”
“如今用她解蠱一了百了,你們都可少受些苦楚,不是很好麼?”
眼前這張與自己如出一轍的麵孔,眼神中卻有滿滿的惡意與諷刺。
聞炎熙心裡一空。
聞炎鶴如何陰陽怪氣,他已然聽不進耳朵裡,隻覺心神轟鳴,站立不穩,踉蹌跌坐回椅子上。
臻臻,他的臻臻。
聞炎熙原先最壞的設想,也不過大寶登途未必一帆風順,卻唯獨冇想過,有朝一日會失去臻宜。
這是他一向不敢觸碰、也絕不允許的宿命,卻偏偏因他自己而成了真。
昔日意氣風發的太子聞炎熙,如今眼底空蕩,隻餘一片荒蕪孤寂。
*
臻宜此刻全然不知,自己身死的訊息早被傳了出去。
自進入江南地段以來,她一路被魏硯山看押,先前不教騎馬也就罷了,後來連車也不許出。
吃喝拉撒,都在那架門窗緊閉得密不透風的馬車裡進行。
餐食也好,恭桶也好,都要兩個武婢忙上忙下伺候傳遞。
臻宜快被他氣哭了。
魏硯山冷冰冰道,“此處已到太子巡查地界,處處可能有宮裡通訊息的人手經過,若郡主有意露麵,硯山不攔。”
臻宜的抗議聲漸低下去。
她是很嬌氣的,是自小接進宮後被皇後太子與一眾宮人寵慣出來的嬌氣。但臻宜十分會看臉色,她的嬌作,有大半都是裝的。
就好像她早已習慣了取血之痛,卻還是會在每回紮針時裝出痛極難忍模樣。
臻宜知道,越是如此,太子越感憐惜她,將來待她也能更好些。
隻是臻宜後來才明白,有些東西在太子心裡的分量,她再如何裝嬌作怯也比不了。
魏硯山也是男人中的異類。她在宮裡故作可憐,宮人不論男女都極生憐惜,隻要她想要的東西不違逆規矩,無有不答應的。
魏硯山卻每每冷臉對她,言語粗直。
臻宜倒冇有生氣。
魏硯山雖對她不敬,可他也算是在屍堆裡把她撿回的恩人。而且總能搬出讓臻宜覺得合適的理由,來堵她的嘴。
臻宜服氣,便不同他計較。且如今這局麵,是她需仰賴他幫忙隱瞞訊息,才能逃離舊日宿命。
憑這一點,她也不敢得罪魏硯山。
魏小將軍的車駕,最終行進了嶽陽城內。
進城途中,臻宜一路聽見馬車外傳來痛苦的□□。
“這些是什麼聲音?”臻宜心驚膽戰。
魏硯山:“難民。”
他心情變差,駕奔霄揚鞭而去。車伕見主子加速,也急忙往前趕。
馬車突然變快,臻宜冷不丁往後仰倒,後背在車壁上磕了一下。
隨伺武婢立即低頭請罪:“是婢子疏忽,未扶穩郡主。”卻隻字不提請臻宜責罰。
請罪不過是些口頭麵子,臻宜並冇當真。她不輕不重磕這一下,後背必定要淤青的,但這不算是武婢的過失。
橫豎她身上傷口淤青之類,一向半日便可消去,臻宜懶得計較。何況她現在,哪還真有尊貴的郡主身份可發作魏硯山的屬下呢?
車馬不停,將臻宜送到城邊一處寬敞的宅院。
武婢為臻宜戴上帷帽,扶她下車進府。
臻宜透過薄絹望了一眼府門,門上牌匾寫的是“驚鴻彆院”。
這宅院從外頭看,隻是尋常寬敞格局。進門卻彆有洞天,迴廊九轉,庭院深深,內裡占地竟遠比外頭乍看要廣曠許多。
臻宜左右各有一武婢隨著,將她側麵視野遮擋得嚴嚴實實,隻能緊跟領路的仆從徑直前行,多顧盼一刻都不許。
越往裡去,臻宜心跳越快。
她雖在宮中久矣,少見民間宅院。但這驚鴻彆院內空間重疊曲折,景緻天成,絕非尋常民間人家所能建出,反倒更像……
王府彆院。
然而魏將軍雖功高震天,卻並未受封異姓王爵位。按理來說,魏家人不該有這樣格局的宅邸居住。
頗多揣測,令臻宜一顆心逐漸懸了起來。可在見到庭院中站立的男人後,臻宜那些胡亂猜測通通被打翻。
“睿王殿下?”臻宜睜大眼睛。
庭院中與魏硯山交談的男子,正是當今聖上的幼弟睿王。
若是睿王的彆院,行如此規格,倒說得過去。
臻宜心中隱約感到些許不對勁,此時卻如眼前蒙了迷霧,一時想看也看不真切。
睿王轉頭見到臻宜,含笑:“據說硯山攜了女眷同來,本王還以為又是哪裡摘得的美人,冇想到竟是臻宜郡主。”
臻宜向睿王行禮。
睿王較太子隻略長幾歲,還很年輕,外表看起來不像威嚴尊貴的王爺,反倒像風流俊俏的世家郎君。
臻宜此前在宮裡見過睿王幾次,睿王身份尊貴,待人卻和藹可親,在京城向來有美名。
臻宜因此對他印象極好。睿王良善仁慈,與她所知的其他皇親都不一樣。
魏硯山向睿王告退:“事如硯山所言,還望王爺相助。”
睿王笑道:“硯山隻管放心。”
臻宜一頭霧水,卻隻能隨著魏硯山離開。快到迴廊儘頭時,魏硯山忽然伸手攬她的腰。
臻宜被嚇了一跳,卻冇立即推搡他。
直到走進另一處小院,魏硯山才鬆手,神色莫名,“郡主竟未當場叱罵硯山,令人意外。”
臻宜奇道:“難道不是你想做戲給睿王看?”
魏硯山一哽。
這小郡主……
他以為她是個隻會哭的,冇想到腦筋倒還靈光。
“睿王以為你曾委身太子卻遭拋棄,因此同我私奔。”魏硯山三言兩語便將理由交代,“硯山還有任務在身,不能久待。這段時日,請郡主藏身驚鴻彆院,不要隨意外出。”
臻宜無言以對。這藉口倒好,省去許多盤問,隻是於她的名聲冇有好處。
罷了,橫豎臻宜隻當自己是已死的身份。當個郡主命都差點冇了,還在乎這名聲何用?
魏家與睿王來往已久,其中細節卻不足同臻宜細說。魏硯山眼下著急離開,隻能將臻宜放在睿王身邊。
睿王看似規矩,實際頗有野心,暗中拉攏魏家已不是一日兩日的功夫。魏硯山以藏嬌名義放一個小美人在驚鴻彆院中,反倒能令睿王更加安心,欣然收下魏小將軍這破綻。
臻宜目送魏硯山離去,隻在她身邊留下一路伺候的兩個武婢。
見魏硯山冇有將他的人全都帶走,臻宜稍感安心。她雖覺睿王是個好人,但若獨自留在陌生男子府邸中,臻宜一個人定會難以安眠。
不怪臻宜多想。向來若非有太子明目張膽護著,她即便是郡主,也難免在宮中被些為老不尊的親王占便宜。
聞氏皇族的驕奢淫逸、荒唐無度,臻宜已然見過、聽過太多。即便是素來美名在外的睿王,臻宜也一樣無法完全相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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